文化铸造城市的灵魂

蒋子龙

古希腊哲学家说过，幸福的第一要素就是出生在有名的城市。应该说我们也享有过这样的幸福，中国曾经是世界上城市最发达的国家，在19世纪中叶以前，包括唐代长安、宋代汴梁和临安、明代南京、清代北京，都是当时世界上最大最繁华的城市。城市是人类文明的成果，其历史传统和文化品格，造就了城市的个性。

文化的不同让世界上的名城各有自己的特点。诞生于公元前5世纪的古城雅典，其文脉强劲有力地延续至今，人们一提起雅典便会想起希腊神话，想起它为人类贡献出的那些文化巨星；哲学家苏格拉底、柏拉图、亚里士多德，悲剧家欧里庇德斯，喜剧家阿里斯托芬等等。它靠神话和智慧延续了自己的文脉，并外化为神庙、圣山、罗马柱等。同样，一提起维也纳，人们自然会想到莫扎特、舒伯特和施特劳斯等音乐奇才，还有一些全世界都耳熟能详的名字：佛洛依德、维特根斯坦、茨威格。显然，音乐和哲学也延续了维也纳的文脉。圣彼得堡，虽建城才300年，可它在刚兴建的时候就确立了自己的文化品位，甚至在彼得大帝死后或朝代更迭也未能影响它的建城初衷，历史多年，终以建筑来传承自已的文脉。为纪念它建城300周年，世界重要国家的首脑与2003年聚集圣彼得堡，除去政治因素，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圣彼得堡自身的魅力——它当得起这些首脑们的敬意，经得住瞻仰和品位。

中国当然也有这样的城市，中国历史博物馆及北京天文馆等一批著名建筑的设计者，95岁的张开济老先生，还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进北京的感觉：“先进入眼帘的是宏伟的东南角楼，角楼上面是碧蓝碧蓝的天空，下面是城墙和城楼，一队骆驼正缓缓行进，真是好一派北国风光！到北京后看了那么多美不胜收的文物古迹，一下子傻了，我这个上海人才头一次晓得我们中国有多么伟大！”城市的建筑就应该像树的年轮，一圈一圈凝固住不同时期的历史和文化。一个国家或一个城市，要靠它的历史和文化浸润和托显。

现在呢？建筑学界有一种流行的观点：现代城市流行病正在蔓延，建筑设计规划领域尚未准备好就开始大规模建设，城市个性在消失，急功近利，照抄照搬，城市像摊煎饼一样向四周蔓延，马路比鞋子破的还快，楼比草长的还快，城市像注水的肉一样肿胀起来。现代人喜欢这种浮肿式的膨胀，什么都要大，城市表面张狂，骨子里却有股穷气，缺乏理想的模式，在建设中丧失自我，失魂落魄，城市成了“拙劣堆积物的拙劣复制品”，变得很难从外观辨别其历史和文化了。

现代的城市属于欲望。人类无限扩大的各种欲望，都想通过城市实现，人类欲望的膨胀又导致了城市病态般的膨胀，它集中体现了现代工业社会的品质：激烈地竞争，疯狂的追逐，冒险的机会和偷懒的机会一样多，成功的可能性和失败的可能性一样大。当今世界上最富有的阶层居住在城市里，可是据联合国难民署公布的数字，目前全球10亿赤贫人口中的7.5亿，同样也生活在无基本福利设计的城市地区。你看看，“大”的东西暗影也多。任何“大”，也必有其“小”的一面。没有灵魂的城市就没有精气神，没有主心骨，丧失了信心之源。

城市的魅力取决于城市的文化，而文化赋予城市以灵魂，体现本地人的意识和性格。城市不仅有灵魂，也有肢体，有记忆，可遗传，可延续。比如，城市的文化来自由灵性的建筑，而建筑的灵性是从生命内部放射出来的，是从灵魂里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东西。灵性也是一种思想，是深思熟虑的成果，它反映了一个城市的文化基因及价值取向。建筑有灵性，城市才有活力，会形成自己的氛围，使整个环境独一无二。所以城市的灵魂必须依托于它的文化上，文以化之，渗透于每一座建筑和每一条街道，给每一个栖身于这座城市的人以温暖和支持，使他们对这座城市产生认同感和归属感。形成对生活特有的感悟和态度。可见，好建筑是城市的品质，是建筑构成了城市的形态和风格，塑造了城市的灵魂。

唯有文化才能铸造城市的灵魂。文化的魂魄由城市的历史风俗和地理特点所形成，甚至可以说优美城市的存在本身就是巨大的文化现象：地理风貌、建筑特色、历史遗迹、众生心态、市井沉浮，以及生产和交换，扬弃和诱惑，生机勃发的繁衍发展，博大恢弘的无穷蕴藉……文化构成城市的强势生命。

但养育文化的却是人的心灵。人的心灵也会对城市面貌不断进行加工翻新。心灵是印章，城市不过是印迹。反过来，现代人的心理所能得到的最重要的感染，也首先来自城市。城市是人类文明的结晶，文化的千支万脉都与城市相连，城市汇集了多种多样的文化，浩繁、奇特、充满诱惑。矛盾的现代人，既希望美城如乡，又希望富乡如城；既希望地球城市化，又希望城市乡村化。所以要治理“现代城市流行病”，先要治理人的精神面貌，文以化人，然后化城。否则，作为人类智慧的奇迹并给历史发展带来无限契机的城市，很可能将变为卢梭所所的“人类的垃圾堆”